一时婆子们来回大夫已去，将药方送上去。 照例一句话转场，第五十六回由此进入第四个场景：“筹谋进益宝钗推心置腹拢人心”，归入贾府气运线。

李纨等三人看了婆子们送来的方子，一面遣人去取药，并派煎药的人，一面探春与李纨明示诸人：某人管某处，按四季除家中定例用多少外，余者任凭你们采取了去取利，年终算账。 这一段文字承上启下，主要有两个作用：一是表现主持家务这项工作繁冗琐碎，事无巨细都需要亲自过问安排，比如迎送大夫、取药、煎药；二是引导文字回到“兴利除弊”的主要方向上来。

探春笑道：“我又想起一件事。若年终算账归钱时，自然归到账房，仍是上头又添一层管主，还在他们手里又剥一层皮。这如今我们兴出这事来，派了你们，已是跨过他们的头去了，心里有气，只说不出来，你们年终去归账，他还不捉弄你们等什么？再者，一年间管什么的主子有一全分，他们就有半分，这是家口的旧例，人所共知的，别的偷着的在外。如今这园子是我的新创，竟别入他们的手，每年归账，竟归到里头来才好。”

曹师给探春设计的这段台词，从中可以看出探春的管理思路是“精简、细致、集权”。不仅要减少管理层级，消除银钱方面的层层扒皮现象，还要“谁建议、谁受益”。具体到承包大观园这件事上，探春建议省了钱，就不能让不相干的人坐享其成。至于其他费用账房们“主子有一全分，他们就有半分”的问题，则是贾府由来已久的潜规则，深居内宅的“探春们”显然无力改变。

接下来，曹师安排宝钗对探春的建议进行修正。

宝钗笑道：“依我说，里头也不用归账。这个多了，那个少了，到不好。不如叫他们领一分子去，就派他揽一宗事去，不过是园里的人的动用。我替你们算出来了，有限的几件事，不过是头油、脂粉、香纸，每一位姑娘几个丫头，都是有定例的。再者各处笤帚、撮簸、掸子并大小禽鸟鹿兔的粮食，不过这几样，都是他们包了去，不用账房去领钱。你算算就省下多少来？”

宝钗首先建议“里头也不用归账”：主持家务的人不参与过程的细枝末节，只强调结果：谁从园中受益，谁就负责提供超预期的服务。管住分工，管住服务，中间任由婆子们自由发挥。曹师通过宝钗所述，传递出来的，正是典型的现代管理理念。至于这段台词中所表现出来的条理清晰、层次分明，更加突出了宝钗的个人能力。

平儿笑道：“这几宗虽小，一年通共算起来，也省的四百两银子。” 平儿业务熟练，立刻便匡算出这几件事情每年的收益，但语气中，仍然不自觉地流露出这些收益有些微不足道。由平儿身上隐约可见凤姐的影子，这也是曹师将平儿安排到三巨头身边的用意之一。

宝钗笑道：“却又来，一年四百，二年八百，取租钱的房也能省得几间了，薄地也可添几亩。虽然还有富余的，但他们既辛苦一年，也要叫他们剩些，粘补粘补自家。虽是兴利节用为纲，然亦不可太啬，总再省上三二百两银子，失了大体统也不像。所以如此一行，外头账房里一年少出四五百两银子，也不觉得狠艰啬了，他们里头却也得些小补。这些没营生的妈妈们，也宽裕了，园子里花木也可以每年滋生些，你们也得了可使之物，这庶几不失大体。” 宝钗善解人意，敏锐地抓住了平儿语气中的细微变化，立刻进行深层讲解，打消平儿的轻视之心。

薛家经商，因此宝钗自幼耳濡目染之下，对银钱的使用，比平儿看得更长远。园子的这项改革措施，虽然看似年收益不高，但年年复利，算下来也是一笔不小的收入，更能盖房置地，推动收支良性循环。同时，因为有了这件事，外头账房的支出压力会减小，老妈妈们的生活会变得宽裕许多，园子里的生态环境也必定有所改善，园子里的姑娘小姐们的日常用品更有了保障。一举五得。从大局观来看，宝钗的见地，远胜探春和平儿。

“若一味要省，那里搜不出几个钱来？凡有些余利的，一概入了宫中，那时里外怨声载道，岂不失了你们这样人家的大体。如今这园子里几十个老妈妈们，若只给了这几个，那剩的也必抱怨不公道。我才说的，他们只供给这几样，未免太宽裕了。一年竟除了这个之外，每人不论有余无余，只叫他拿出几吊钱来，大家凑齐，单散于那些园中的妈妈们，他们虽不料理，他们也是日夜在园中当差之人，关门庇护、起早睡晚，大雨大雪，姑娘们出入、抬轿子、撑船、拉冰床，一应粗糙活计都是他们的差使。一年在园内辛苦到头，这园内既有出息，分内也该粘带些的。还有一句至小的话，索性说破了，你们只管了自己宽裕了，不分与他们些，他们虽不敢明怨，心里却都不服，只用假公济私的，多摘上你们几个果子，多掐上几枝花儿，你们有冤无处诉呢！叫他们也得些便宜，你们有照顾不到的，他们就替你们照顾了。”

这一段是宝钗关于此事落地执行的具体建议。所谓“不忘初心，方得始终。”宝钗再三强调，省钱不是根本目的，在省钱的基础上把事情做好、把各方关系理顺、雨露均沾，“不能失了大体”，才是终极目标。毕竟，园子里的婆子们生活都不容易，你们这部分人先富裕起来了，也不能忘了大家，要所有人的生活都有改善才好。宝钗的管理思想，简单概括一下，就是“放权、自治、平衡”，后文还有一项“督察”。这四项管理要素，对于事务性管理工作来说，放之四海而皆准，相比探春的“精简、细致、集权”，显然效率更高、更有活力，发展潜力也更大。曹师在三百年前，就已经看穿了人性，明悟了“共赢”法则。

众婆子听了这个议论，又不去受账房的辖制，又不与凤姐去算账，一年不过多拿出几吊钱来，各个欢喜异常，都齐声说：“愿意，强如出去被他们揉搓着，还得拿出钱来呢。”那不管地的，听了每年终又无故得钱，也都喜欢起来，口内说道：“他们每年辛苦，是该剩些钱粘补的，我们怎好稳吃三注呢！”

宝钗发表完自己的意见，曹师为突出效果，特意补了一小段文字表述婆子们的反响：管地的欢喜异常、不管地的也都欢喜起来。皆大欢喜，多赢。这是管理的最高境界。这段文字中，曹师还隐晦地一笔带过贾府内部的潜规则。至于婆子们表态时口中的“稳吃三注”，则是曹师刻意暗示贾府的婆子们赌博成风。

宝钗笑道：“妈妈们也别推辞了，这也是分内应当的，你们只要日夜辛苦些，别躲懒，纵放人吃酒赌钱就是了。不然我不说这事，你们一般听见姨娘亲口嘱托我三五回，说大奶奶如今又不得闲儿，别的姑娘们又小，托我照看照看。我若不管，分明是叫姨娘操心。你们奶奶又多病多灾，家务也忙，我原是个闲人，便是个街坊邻居也要帮着些，何况是亲姨娘托我？我少不得去小就大，讲不起众人嫌我。倘或我只顾了小分，沽名钓誉，那时酒醉赌博生出事来，我怎么见姨娘？

宝钗讲完大家的收益，接着表述自己的监管职责。先说自己不得不管的理由，接着给大家打预防针，我既然管，必定一视同仁，少不得会大家脸上都不好看。这是大棒胡萝卜的套路。

宝钗接着说：“你们那时后悔也迟了，就连你们那素昔的老脸也都丢了。这些姑娘小姐们，这么一所大花园，都是你们看管，皆因看得你们是三四代的老妈妈，最是循规蹈矩的。原该大家齐心，顾些体面，你们反纵放别人任意吃酒赌博，姨娘听见了，教训一场犹可，倘或被那几个管家娘子知道了，他们不用回姨娘，竟教导你们一场，你们这年老的，反受了年小的气？虽是他们是管家，管的着，何不你们自己存些体面，他们如何得来作践？所以我如今替你们想出这个额外的进益来，也为大家齐心，把这园子周全的谨谨慎慎，使那些有权执事的，看见这般严肃谨慎，且不用他们操心，他们心里岂不敬服。也不枉替你们筹划这进益，既能夺他们之权，生你们之利，岂能无易之治，分他们之忧？你们自己想想这话。”

换位思考、推心置腹、抓住痛点、引导启发。宝钗的思想动员能力，在这段文字中表现得淋漓尽致。思想工作，贾府中没有任何人能与宝钗比肩。

众人听了，都欢声鼎沸说：“姑娘说的狠是，从此姑娘奶奶只管放心，姑娘奶奶这样疼顾我们，我们真要不体上情，天地也不容了。”

宝钗说了这么多，要的就是这个效果。“欢声鼎沸”—-贾府的员工似乎从来都没有过这种精神面貌。曹师通过对比描写探春和宝钗不同的管理思路，以及婆子们对“园内新政”的热烈反响，突出了宝钗在主持家务方面优秀的大局观、出色的策划执行能力以及高超的思想动员技巧。这种关于凤姐和宝钗持家能力的对比描写，更为后文贾府的变故增添了悲剧色彩。

….